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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没米了,回家取米和咸菜,我在乡中读初一,乡下学生大多住校

导读三花脸余一鸣那天正好是星期六,我没米了,回家取米和咸菜。我在乡中读初一,乡下学生大多住校,食堂的饭有两种:一种是煮饭,大锅,老师和少数家境好的学生用饭......

三花脸

余一鸣

那天正好是星期六,我没米了,回家取米和咸菜。我在乡中读初一,乡下学生大多住校,食堂的饭有两种:一种是煮饭,大锅,老师和少数家境好的学生用饭票买;一种是蒸饭,早自习前,我们各自用铝饭盒淘米,按比例装水,塞进食堂的蒸箱。一开始,放多少水没有经验,饭不是夹生就是稀软,渐渐地,也掌握了水多水少的分寸。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我饭量大,满满一铝盒吞下肚,还没有饱意。现在想来,不是饭不够,是油水不足。食堂的青菜萝卜要两分钱一份,一日三餐,一个月加起来得一块半钱。荤菜每份都在一毛以上,我看都不敢看一眼。我娘说,这也太不把钱当钱了,你一个月一块五的菜钱,可以买十五块红砖。我们当地的风气,娶老婆男方得有新房,最好是楼房,我爹娘是保守的人,对我考取大学信心不足。从我上小学开始,他们就盘算着要为我盖三间大瓦房,省吃俭用。用我叔的话说,我爸恨不得抠屁眼吮手指,油花子也不肯漏掉一朵。我三年初中三年高中,吃的饭菜都是从家中自带,菜是什么呢?豆瓣酱。豆瓣酱取料是自家地里的黄豆,晒很长时间太阳,加点盐粒子在酱里就是我日常的菜了。我娘大方的时候,会加进去切碎的豆腐干子,逢年过节,甚至会放进去几块肉。我至今记得这个日子,就是因为那天我的豆酱里有了肉。我爷爷高兴,买了大肉,没忘了给他大孙子留半碗。

我爷爷高兴,是因为他老二的媳妇生了,也生了一个带把的。

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堂弟,是在一个月之后。按照学校规定,周末补课,一个月只有一天可休,寄宿生也就只有这一天可回家备战备荒。冬天,阳光很好,大人们都在我叔的墙根下晒太阳,爷爷牵着我的手去看婶婶和堂弟。我婶婶出了月子,头上还扎着毛巾,脸色红润,撩开摇篮上的纱帐,我看到了一个熟睡中的婴儿。在十几岁少年的眼中,所有的婴儿都一个模样,但他与众不同,他的鼻梁上卧着一枚鲜红的草莓,让我吃了一惊。我婶说,没事,长大了就会好。我发现她说话时眼神中透露的却是不自信。我爷爷说,异人异相,说不定狴犴是盖世英雄,我们老张家指着他光宗耀祖。我爷爷给他取名张狴犴,我回校后查了汉浯辞典,这本来是龙生九子中老七的名字,辞典上说,狴犴龙仗义执言,明辨是非,威风凛凛。我爷爷只读过几年私塾,看来为孙子取这个名也费了不少心。只可惜他老人家没继续往下看,这狴犴形象威猛,因此古代常用它装饰监狱大门。我私下告知我爹,我爹说,你爷爷取的这名字没毛病,这出息哪怕当不了监狱长,至少也是个狱警。

张狴犴的草莓斑其实是毛细管血管瘤,我婶婶有一回骂我叔叔,说这都是他造下的孽,大人们哈哈大笑,我没听懂,替我叔叔辩解,越辩他们笑得越猖狂。我爷爷呢,大概是联想到了青面兽杨志,从张狴犴上幼儿园开始,就教他练功。我打小也被爷爷要求练功,可显然,他对张狴犴的训练要求,比对我严格多了。

需要交待一个背景,我爷爷是本地远近闻名的拳师。我的家乡地处丹阳湖石臼湖固城湖三湖所夹的一块陆地,一直到民国,湖荡里都活跃着湖匪,他们抢劫来往商贾,淡季时也不放过渔民。出湖的渔民打渔,或砍芦苇取湖藕,船只都必须成群结队。本地习武风气古已有之,我爷爷年轻时练就一身好功夫,老张家的“板凳花”让湖匪闻风丧胆。顾名思义,板凳就是我爷爷的武器,这板凳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长条凳,它是小矮凳。渔船就那么大,船头放一张小矮凳,船尾是一只瓦缸火炉,歇息时,男人在船头抽烟喝茶,女人在船尾做饭。倘若湖匪敢靠近船,女人摇船,小船就成了战舰,船头就成了战场,那小矮凳就成了男人的武器。凳腿是矛,凳面是盾,腾挪跌宕就在一两平方的船头上,我曾爷爷的小矮凳曾使十几个湖匪或伤或死。到我爷爷手里,他把这套功夫整理成了“板凳花”,教习后生。解放后,湖匪不存,爷爷的功夫没了用武之地,但是习武强身,依然有不少人慕名拜爷爷为师。我们张姓一门的男丁,打小时候起,练功就是必修课。

高考那年,我只考了个师范,毕业后只能做个中学教师。好在家里人都欢天喜地,毕竟转了户囗,将来能捧上公家的饭碗。我最后一个寒假回来,我爷爷说,你陪狴犴练练手,狴犴你小心,别伤着你哥,点到为止。我听明白了爷爷的意思,据说张狴犴已在全县武术比赛中得了冠军,他在爷爷眼中已是张家的骄傲,我只配给他做个陪练,爷爷也太小瞧我了。我打小就看不上拳脚的套式,那东西中看不中用,我喜欢的是“散招”,狠、准、快,一招制敌。上大学时我也没闲着,练功的弊端是容易手痒,我大三时与体育系一同学交手,一不小心把人家手臂骨击断,其实仅仅是为了食堂买饭不让他插队的小事,因而挨了记过处分,这就注定了我毕业后只能回乡中教书。这是后话,这些我都没敢告诉我爹娘,至今也没。狴犴该是十岁出头,还没发育,个头不高,练武之人个头大多不高,个头小才灵巧,但敦实,我爷爷把好吃的大概都留给他吃了,结实的矮,这身材的人重心低,难打倒。我爷爷看不上我,就是看不上我的麻杆腰。但这孩子看人那眼神让人生气,不可—世,好像天下他独大,看来当哥的有必要教训他。狴犴先来了一场表演,拐花,桨花,板凳花,用的是船上的三件器具——桨拐,桨,小矮凳。“花”是本地对武术表演的叫法,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称为“花”。这些算是他的热身,羸得围观村人阵阵掌声。开场,狴犴攻,我守,他动我静,他乱我定,瞅个空子我就把他扔出几米之外。他像一头小狼嗥叫着再攻,我毕竟胳膊长腿长,他近不了我身,我又不能真的伤他,伤一个小孩说不过去,何况他还是我弟。我只能又一次将他扔到人群里。我希望爷爷喊停,可是我只听见人们的起哄声。狴犴攻第三回,他的眼神已散乱,我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,可他已经上了虎背下不来,我希望早点结束,牵过他的手,扛上肩,扭腰,狴犴越过人群,飞落到人群后面的河水中。

我叔和我婶惊叫着转身扑进了河水。

我爷爷吃晚饭时把我喊过去,递给我一杯酒,说,爷爷看走了眼,一直以为你是麻杆腰,没想到你天生一条公狗腰,可惜了,可惜我没打小重视你。

公狗见过,公狗腰也见过,公狗腰有什么厉害?我向村人打听,村人说,厉害不厉害,只有你将来的老婆她知道。

我婶婶当天晚上打上门来,大骂了我一顿,指责我一个大小伙子欺负个孩子,下手不分轻重,把花脸摔得鼻青脸肿。我心里冤委,又无法辩解,我根本就没用狠招。我娘居然帮我婶婶的腔,跟着臭骂了我一顿,塞了一张百元大票,又拎了—篮子鸡蛋,把我婶婶送回了家。

我娘回家,我爹才拍着我的肩膀夸了我,有仁有义,有种。

我们老家的习俗,在外面打架,输了,头破血流活该,有哭嚷的,说不定再挨一顿老爹的拳头,谁叫你窝囊。而打赢了,做爹娘的愿意去输家赔礼道歉,掏钱付医药费。回家关上门,爹娘都说值,下次打架还是只准打赢不准打输,我爹娘就是这种家长。我叔叔婶婶显然不是那样的人家,护崽。

婶婶口中的“花脸”,是狴犴的外号。

我娘说,你爷爷说这绰号不难听,花脸是京戏里的角色,看着丑,但讲究大。唐朝有个皇帝,就喜欢在皇宫里演花脸,自称是“花脸”呢。

这皇帝我听说过,唐玄宗,戏迷,但人家那花脸,鼻梁上涂的是白粉,狴犴鼻梁上那是红斑,两种颜色两回事呀。我弄不懂。

自此之后,狴犴,也就是花脸,在村里遇见我总是绕着走。

我四年后重回乡中,做了高中数学教师。

教师这职业,说到底是个依附阶层。打个比方吧,那时候学校要求教师家访,问题学生,或者考试出状况的学生,老师得上门和家长沟通。在乡中,家长基本上是农民,农民淳朴,每次家访回来,我们不是手里拎着青菜,就是兜里装了鸡蛋。家访一趟,有两三天用不着买菜了。后来遇见分配在县中的同学,人家笑话我,说县中老师不家访,是召见家长,家长也带手礼,不是茶叶就是香烟,说这话时,同学手上夹的烟是“金南京”。同学说,分在省城重点中学的那帮家伙,早就抽上“中华”了。水涨船高,水浅只能漂树叶儿,所以分在乡中的教师都削尖脑袋往县中挤。官面上说,那时候好学生都被县中剪了头茬,在乡中你把孩子们往死里揪,揪出了屎尿,一个班也考不上几个大专中专,考上本科更是屎里拨出颗豆那样稀奇。要想做番事业,在乡中永远没出头之日。我也想去县中,抽烟想抽金南京、大中华,娶老婆想娶有粮本的,可是我找不着门路。瞻望前程,我决定选择仕途,做年级组长做教导主任做校长,只有浮到水面上,才有机会让官老爷们看见,才有机会从糠桶里跳到米桶里。

这条路,第一个台阶是班主任,我积极要求并且心想事成当上了班主任。

带完两届学生后,我如愿当上年级组长,领导三十多位同事组成的团队。某年暑假的一天晚饭后,我正在家里聆听爹娘的教诲,主题是必须替他们娶上一位儿媳妇。我捺下性子做恭听状,门响了,救兵到了,我一跃而起,开了门,进来的是我叔叔和我婶婶。俩人手里都拎着东西,我瞥了一眼那两个透明塑料袋,里面有两条金南京烟和两盒精装茶叶。这是怎么回事?我娘吓得脸都变了。我婶婶说,也没啥,大侄子在乡中出息了,我们代他弟弟孝敬一个,花脸考上高中,以后就指望他哥关照了。千万使不得,一家人还使这个,乱套了。我娘态度坚决。

我理解我娘。

我娘对我叔我婶一直不待见是有原因的。当年生产队分田到户,兄弟俩的大田紧挨着,夹一条田埂。刚有了自己的大田,我爹侍弄得特别上心,每年插秧季节,都先把田埂筑牢,挑秧把和撒秧把都踩在田埂上,田埂窄了,人容易扭了脚脖子,甚至摔倒在水田里。我叔叔不筑田埂,很多年都不筑,我爹逮空就骂他懒,我叔只笑不回嘴。有一回我娘突然警觉了,他们家的田埂坍了,变成了田,我们家的田埂不断加帮,等于失了田。这些年下来,这条田埂往我们家这边移了有两三米,这是长田,边长有近二百米,算起来不是小数字。我娘说,怪不得我老觉得这块大田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。我爹说,算了,老二就喜欢贪点小便宜,我们当哥嫂的,计较了让外人看笑话。我娘不答应,那年头,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。于是,亲兄弟两家翻脸,吵了,闹了,谁都说不清,好在当年的生产队长出来说话了,说当年分田时埋了界桩,把界桩挖出来就分明。挖出界桩,还真被我娘猜中了,我婶才没了声音。

另一件事是分菜地。生产队的大田分得早,但打谷场一直没分,因为分到户头,每家都只能有一小块,施展不开,晒谷打谷派不上用场,不如合着轮流用。农闲时打谷场闲着,让村里人心慌,农民看不得地闲,哪怕是屋前屋后河塘角落,都得栽上点什么才踏实。村长应了民意,在秋收谷子上场之前,把打谷场瓜分,只种一茬小青菜。这次分地我爹和我叔都没露面,怕一不小心伤了老兄弟和气,但怕什么来什么,他俩的女人还是没替他们省心。因为有了前面的教训,我娘保持着高度警惕,按说同样的错误不应该犯两次,但我婶还是矢志不渝,这种临时性分界,没打界桩,只是在分界处压一块石头。我娘还是发现石头往我家这边移了两尺,两尺就是一垄菜地,我娘掏出随身带的卷尺,我婶理屈,词却不穷,说这石块说不定是谁随意踢过去的,这时候,花脸出场了,对着他大婶挑衅说,我移的,冲我来。我娘气得张口结舌,没想到斜刺里杀出这头狼崽子。我婶输人不输志气,对儿子喊,滚,滚回去,这里没你说话的份。

自那以后,我娘对这一家三囗都有了看法,除了过年过节必要的见面,我娘对他们敬而远之。我娘多次告诫我,惹不起咱躲得起。这次我叔我婶送礼上门,我娘被吓得不轻,在她眼里,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

这一回我婶婶是执意将礼品留下,我婶婶说,托天神的福,我们家转运了,不差钱了。

我娘说,你通了天神,这礼更是不能留,人敬神靠谱,神敬人天道反了,我要收下了这礼,不就把天神得罪了,你留我们一条活路。

后来我才明白,我婶有一天在街上遭遇一只狐妖,突然中了邪,口吐白沫,满地打滚,嘴里说出了一连串是人都听不懂的话,满街人都知道她成了“马脚”。“马脚”是本地人对通神者的称呼,我一直弄不懂,书上有“露了马脚”一说,贬意,指露出了真相,在我们这,“马脚”却成了褒义,指天机或神示。我一个数学老师,对世道弄不懂的事多了去。反正,我婶神了,有人遇灾来求避祸,有人丧葬请她与死者过话,她的生意兴隆,日子也过得蒸蒸日上。

我婶执着,我娘更执着。礼物当然是拎回去,但我爹替我把事揽下了。

花脸能考上高中,是靠的体育特长生加分。我把他放在我自己任课的高一四班。开始他还算安分,几个星期下来就露出了头角,“我哥是年级组长”,这话成了他的囗头禅。很多年后,社会上流传“我爸是李刚”的故事,我还一下子联想起狴犴说的这话。花脸已长成小伙子,一身蛮力,加上武术比赛那些奖状,他的身边很快聚集了一帮男生,用四班班主任胡老师的话说:成伙结党,无恶不作。胡老师用词狠了一点,每一届学生总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,我都能收拾,我相信我能治得了这位堂弟。花脸带几个男生在宿舍里抽烟喝酒,还常去农民园子里偷瓜摸枣,最让我生气的是常欺凌初中的小同学,搜人家的囗袋,收保护费,收不到就动拳头。这太不对等了,拳击场上还根据体重分公斤级,这花脸一个习武世家子弟,这样做实在没脸没皮。我开始找他的喽罗谈话,取证,居然没有人证明花脸出现在现场,连被欺负的小同学也做证没有花脸。我疑心是因为他们顾虑我是花脸的堂兄,胳膊只会朝外拐,不敢说。我哄吓利诱,单个击破,很快有人说了实话:花脸不出面,当幕后主使。我直接找花脸,花脸站在我办公桌前,站得恭恭敬敬,我说,钱,那些敲诈来的钱最后都交到你手中,是不是?花脸说,是,我又没有私吞,大家一起花掉的。我说,你觉得这钱来得干净吗?来得正大光明吗?花脸低头看脚尖。我说,欺负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低年级学生,怎么好意思?花脸憋红了脸,脱口而出,哥,那次在打谷场上,你是大学生,我是小学生,你不是也欺负我了吗?这话一下子把我噎着了,想不到事情过去那么多年,这小子还铭记在心,记恨呢。我冷静了一下说,这是另一码事,那不是欺凌,那是爷爷让我做你的陪练。

我向德育处申报后,给予这几名学生处分,张狴犴严重警告处分,其他几名男生警告处分。

我叔和我婶找上门来,急了,我叔说,再怎么样,他也是你弟弟,打断骨头连着筋,有你这样拿自己的弟弟开刀的吗?显得你大公无私不徇私情哟?我婶一句话也不说,那眼神居高临下审判我,恨不得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。我说,你们别慌,我有分寸,这处分其实不进学生档案,也就是吓唬他们,警告他们应该改邪归正。

我叔提出一个要求,张狴犴犯错误主要是在课后,在宿舍里没人管他。只有让他住进你宿舍,在你眼皮底下,他才会遵章守纪。我住单身宿舍,宿舍里摆的是上下铺架子床,没办法,我心里一千个不愿意,也只能答应。

花脸不情不愿地搬进了我宿舍,老实了一阵子,尽管有几次晚自习溜出去被胡老师抓了正着,但基本上算守规矩,早上随我起床,晚饭后去教室自习,晚自习后乖乖回我宿舍休息。从教育的角度讲,我叔这主意有效果,但是苦了我。我除了做年级组长,还有两班数学的工作量,每天还得板着脸与花脸较劲。花脸表面上服帖,但内心对我的管教肯定怨恨,偶尔,我一回头,发现他看我的眼光阴鸷,遭遇我的目光迅速心虚地垂下眼皮。我们这帮年轻教师,都在城里读过几年大学,现在待在乡中,心里都有虎落平阳的不平衡感。在乡中做教师,不说别的,找个有城镇户口的老婆都难,连供销社的女营业员也不甘心嫁个乡村教师,一心想着调进县城。我一个三十出头的大老爷们,一直没有对象,我手下的这帮男同事,大多跟我一样孤家寡人,我是头,大伙聚在我宿舍经常喝个小酒,谈天说地,在嘴上装疯撒泼。花脸有时在我宿舍撞见,也招呼他吃几囗菜,他这时候都乖巧,从不掺和。

学校对教师的考核,其中有一项是学生评教,即在期末让学生给任课老师打分,填写调查问卷。虽说考核奖优秀只有三百元钱奖金,但是,这关系到教师的面子。不少教师因此都不肯得罪学生,对犯错的学生睁只眼闭只眼,年级组长和班主任没办法,这是得罪人的位置。这个学期评教,我和胡老师得分严重下滑,我查了—下,几位受处分的学生给我俩打的都是零分。我安慰胡老师说,算了,考核奖这几个钱,也就等于我们做年级组长和班主任的津贴。胡老师嘴上说没事,心里肯定觉得带了这个高一四班,遇上张狴犴这样的学生,倒了八辈子霉。我们学校教师带班是三年一循环,跟班上,有了这一回,就有很多回,我觉得这样下去对不起胡老师,张狴犴是我安排在他班上的。我郑重找花脸谈话,尽管是匿名评教,但是得讲实话,没有一个年级组长不是笔迹鉴定高手,对优生和差生的笔迹尤其留心,何况花脸是我班上的学生,我辅导他的时间也比辅导别的学生多。花脸死不认账,先说我是栽赃陷害,后说我故意打击报复,没办法,这小子浑身奓毛,好像一只刺猬,我一时无法下手。按校方公告,匿名评教就是为了保护学生,我明知是花脸使坏,这事也摆不上台面。

胡老师憋了一肚子火,有一回课堂上终于没忍住,指责张狴犴带领几位男生搞阴谋诡计,不敢光明正大行事。想不到花脸胆大包天,居然冲到讲台上,揪住胡老师领囗,把他撑在黑板上。花脸长成了个,个高,胳膊长,手上劲儿也猛,而胡老师个小,人也瘦弱,被花脸撑着,伸拳,够不着花脸的脸,踢腿,够不着花脸的身,只能“嗷嗷”喊叫。下课后,胡老师找到我办公室,坚决不肯再教高一四班的外语课,更别说再把班主任做下去。胡老师是外语老师,平时西装革履,举止温文尔雅,此时在我办公室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诉,我心中腾起了对花脸的万丈怒火。这让胡老师还怎么走进课堂?哪里还有一丁点师道尊严?

是可忍,孰不可忍,我必须教训花脸。

我先打开了会议室的门,将所有的窗帘都放下,然后我喊来两位体育教师,给他们布置了任务。我走进高一四班的教室,所有的学生都噤了声,他们都是英语课上事件的见证者,我说,张狴犴,出来一下。花脸早就有心理准备,他满不在乎地跟我走出了教室。他去我办公室的次数太多,老油条了。我每次找他谈话,苦口婆心,他摆出痛改前非的姿态,感时花溅泪,转过身,就城春草木深,把我说的那些话当做了耳边风。花脸长得越来越茁壮,而且有着一般同龄人没有的镇定。我承认,我担心我一个人可能治不了他。进了会议室,两位体育老师迎了上來,我把门锁上,俩人—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臂膀,花睑意识到形势不对,大声嚷道,你们要干什么?我说,不干什么,把你打胡老师的拳头还回去。体育老师已经把他撑在墙上,我左右开弓,先抽了他四五个嘴巴。花脸开始还嘴硬,我要上告,你们是老师,老师打学生,我要告到教育局去。我说,你可以去告,谁能证明我打你了?只有人能证明你打了胡老师,教室里全体同学有目共睹。花脸说,哥,你可是我哥,怎么能这样下狠手揍我。我说,正因为我是你哥,才要狠狠教训你。

花脸走出会议室的时候,脸已被我揍得又红又肿,像是膨胀的面包,嘴角也破了,流着殷红的血,与鼻梁上那块红斑互相映衬,更显得惨烈。我拣他的脸打,是想让胡老师看到,我替他把受到的羞辱还回去了,也是想让高一四班的学生看到,谁敢侮辱老师,谁就没有好下场。我放学后回到宿舍,花脸床铺上的铺盖已一卷而空,他搬走了。

我估计他是回家搬救兵了,我等着我叔我婶来找我算账。我想着怎么对付我叔,当初花脸住进我宿舍时,我叔红囗白牙亲口说过,该骂就骂,该打就打。出了这种事,我是不是该揍他?我估计我婶不会放过我,她会到我爹我娘那里告状,甚至会到校长那里告状。可是,上晚自习时,我发现花脸还坐在高一四班教室里。我到学生宿舍打听,这小子搬回了原来的宿舍。

莫非挨了这顿揍,他一下子懂事了?我心里不敢这样乐观。

该来的终究要来,一个月后的某天上午,校长忽然召我去校长室。校长招呼我坐,并且亲自给我泡了茶,我呷了一囗,是校长待贵客的高档货。校长又给我递烟,大中华。我看校长的脸色,特别和蔼可亲,这状况有异。我打量校长的办公室,廉价的老板桌狐假虎威,墙上的印刷书法“厚德载物”四个字光明正大,似乎一如既往。我们校长有个特点,见到教师客客气气,从不轻易批评,校长的说法是,人家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,下放到了乡中这样的底层,只要他不杀人放火,你还能把他怎么样?而对中层以上的领导,校长逮住了把柄就像训孙子一样,破囗大骂,拍桌踢凳。他培养你做了官,哪怕芝麻绿豆官都谈不上,你就欠了他。这一招挺灵,当他在教师面前爆粗囗大骂组长和主任时,教师们心里都乐开了花,原来的不平衡烟消云散。今天这样客气待我,怕是要出幺蛾子。果不其然,校长拿出了一只白皮信封递给我,说,你看完再说话。这是一封举报信,举报我毒打学生,并且平时在宿舍聚众酗酒,非议校长,传播黄色段子,不看那歪歪斜斜的笔迹,我也知道举报人是花脸。校长说,你都认吗?举报人张狴犴,是你堂弟,怎么回事啊你?我想了想,说,认。校长说,你可以辩解,是家庭教育,哥哥教训弟弟。我苦笑着说,我不辩解,这事发生在校内,并且,信上还举报了我一堆别的破事。校长说,这是局纪委转来的,实名举报,必须有答复,没办法,我得处分你。

给我的处分是撤消年级组长职务,三年内考核不得评优。

我没有去找我叔我婶告状,没有意义,我也没有再去找花脸谈话。校长说,只有不会教的老师,没有教不好的学生,你应该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,把你这位堂弟教育好。这是屁话,我总算明白了,教师对一个学生的教育永远抵不过原生家庭对学生的影响力,校长忽悠不了我。我得重新考虑我的人生规划,这样一来,我想调进县中的希望破灭,我得重新找出路。我曾经对我爷爷说过,“板凳花”只能局限在船头上使用,格局小,现在打架不实用。乡中这块场地,说穿了也像船头一样是方寸之地,我应该逃离这块是非之地。在校园内遇到花脸,我昂首而过,再不正眼瞧他。我选择了报考律师,打算将来去县城甚至省城做律师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一个数学教师,两年之内考完所有科目,拿到了律师资格证书。我毫不犹豫地向校长递上辞职报告,重新杀回省城。

花脸在校内肆无忌惮,没有老师愿意管他,也没人敢管他,都知道他写举报信赶走了他堂兄,这种人连校长怕也惹不起。好在高中三年时间很快,时间可以送瘟神。我叔我婶本指望花脸能考取体育学院,花脸的专业考过了关,文化成绩落下一大截。落榜之后,花脸并不在乎,和几个死党直奔省城,投身到他辽阔的江湖事业中去了。

我在省城打拼了两年,和合伙人注册了一家律师事务所。经济繁荣,我们的业务也逐渐兴旺,我买了房购了车,也有了对象。春节前,我驱车回老家,居然有一种小人得志、衣锦还乡的高兴劲儿。打开家门,我叔我婶都在我家。我已三四年没见过我叔我婶,即使春节回来我给他们带的年礼,也是托我爹捎过去。我叔说,大侄子,还是你出息了,这风光!我婶说,刚和你娘唠你呢,能干啊,买房买车,马上连城里姑娘也娶到手了。我只能笑着敷衍。我叔说,说起來,你有今天,还得感谢你老弟,要不是花脸那一番折腾,你也不会出走。这畜牲从来只做坏事,这应该算是他做下的一件好事。我想不到我叔嘴里能说出这番话,我看了一眼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,算了,毕竟他是我叔,又难得见一面。看来,花脸恶人告状的事我叔是知道的,只是他一直到今天,才有了说出来的时机。

我叔我婶拎着我送的年礼走了,我娘才打开关于花脸的话匣子。

我娘说,现在远近都称花脸为“三花脸”了。不能小看前面加的这个“三”字,本地习俗,“一”是点赞,“二”是憨,“三”是不上正路子,如果和国际接轨,相当于西方人伸出的中指。说你是个二货,尚承认你有可爱的一面,说你是个三货,就是骂你下作了。花脸,不,三花脸,他和几个小兄弟进了省城,先是在建筑工地打工,老板是本乡人,收下他们算是念老乡的情分。可是没多久,工地上先是钢管钢筋少了,接着是电动机钢筋折弯机没了,一查,就查出来是被三花脸他们当废铁卖了,老板直接把他们开了。没活儿干他们也不着急,正嫌工地上的活又脏又累呢。他们漂在城里,不肯回家,偶尔回家也就只做一件事,跟父母要钱。

我叔我婶的钱袋没多久就瘪了。我婶的“马脚”生意本来风生水起,一不小心让邻村的同行举报了。装神弄鬼,搞封建迷信,电视台记者来他家做了报道,我婶也被带进派出所拘了几天。我叔家的家道从此走下坡路,新盖的毛坯楼房,窗子还没安上,装修的钱却没来源了。雪上加霜的是三花脸不争气,每次回来都是向父母逼钱,把老两囗钱掏干净才罢休。有一回没要到钱,还动手把他爹揍了一顿。我叔鼻青眼肿,出门捂着脸,跟别人说是自己摔坏的,在我爹面前,哭得稀哩哗啦。我爹要去教训三花脸,他又死活不让,说家丑不能外扬。想想我叔生养了三花脸这样的儿子,也真是作孽。

我能说什么呢?

三花脸没钱,日子却过得铺张,从省城回来都是坐出租车。有一回,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村口,要车费,花脸说,要钱没有,要命有一条。司机也不是省油的灯,四百多块钱呢,说,大哥,我不要命,只要钱。他盯住花脸,花脸进屋他跟进屋,花脸啃方便面他掏出随身带的水杯和面包,奉陪到底,不拿到钱不走。花脸家的楼还没做粉刷,砖缝墙水泥地,没有一件电器,楼里只有一张床,零乱摆着旧被子。花脸不理睬他,填饱肚子上床倒头就睡。司机也不巴结花脸,拽过一角被子睡在床尾,好在床足够大。天蒙蒙亮,司机醒来,花脸人没了。他慌忙穿鞋去追,他的鞋没了,床下只有一双又破又臭的运动鞋,他的八成新皮鞋让花脸穿走了。他赤脚跑到阳台上一看,还好,他的出租车还在。他失败地走出楼,隔壁小矮屋里俩邻居站在门外,警惕地看着他,他向两位打听这楼的主人去了哪里,男人摇头,说,这屋没住人。司机嘀咕,莫非这就是乡下的烂尾楼,看模样还真像。司机灰溜溜地跑了,花脸才从矮屋里露面。

这事在村里到处流传,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,从此花脸就被村人称为“三花脸”了。

我娘说,你叔和你婶也想挣点钱,儿子不争气,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。前几年,上面发展养殖业,我们把大田挖了塘,你叔你婶也把大田挖了塘,两家隔着一条田埂,都养螃蟹。上面的政策好,每季螃蟹上市,你爹都能卖三四万块钱。你叔精明,只会赚得更多。可是每到卖蟹季节,三花脸就回家了,把你叔卖蟹的钱一扫而空,你叔这养蟹的钱都是从银行借来的,得还贷,可三花脸哪里会替你叔着想。你叔后来留了心眼,卖了蟹直接把钱交给镇上的信贷员,为此,还挨过三花脸一顿胖揍。今年,三花脸没顾得上及时回来,你叔存了点钱,又担心三花脸回来过春节,把他的钱没收。三花脸比他老子还贼,你叔上次把存单塞在晾衣竹竿里,他都能搜出来。唉,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会打洞,你叔算计了一辈子,还是逃不过儿子的算计。墙缝里,梁头上,你叔都藏过存单,可是都逃不过三花脸的眼睛。这不,你叔求你爹,把他家的存折交给你爹保管,他寻思,放你爹这里安全。你叔保证,他被打死也不招供,不供出你爹。

我爹说,他供出我又如何,这世道真没了天理?

我走的时候,我娘叮嘱我,你记住,你在省城千万不要和三花脸有什么联系,电话号码都不能让他知道,娘还是那句话,咱惹不起,躲得起。

可是山不转水转,省城虽然这么大,几年后我还是在街上遇见了三花脸。我心里早就设想过,三花脸找我,无非是借钱。钱当然不能借,有去无回,可以送,多的没有,一千两千块送他,谁让我是他哥。我见到三花脸时,他完全不是我设想的模样。他从一辆小车上下来,头发油光锃亮,穿着皮祆,围着方格围巾,身后还有两个跟班。他拉住我,哥,真的是哥呀,喝茶,一块喝茶,咱哥俩一定要聊会儿天。我跟他进了茶楼,老板看来跟他很熟,迎上来招呼。原来,三花脸在这茶楼有专门的包间,他饭后常来这茶楼消遣。

他把俩跟班打发去大堂坐了,我说,他们都叫你张总了,张总,现在在哪里发达?

三花脸鼻梁上的草莓斑油光锃亮,说,哥,笑话老弟呢,在保安公司,混口饭吃而已。

提到当年我辞职的事,我说,你爹说过,这事我还得感谢你,没有你那封举报信,我也不会走出那一步。

三花脸呵呵笑了,说,哥,你别生我的气,那时我不懂事,我爹说过,每个家族的同代人,有人出息,就有人霉运,五个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。我家的好运气都到了你身上,我就没有出头之日。

有这理论吗?《红楼梦》里不是说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吗?我说,你看现在,你发达了,我也没有饥寒交迫。

三花脸说,我爹就一个乡下农民,我现在也觉得那话不靠谱。

看三花脸混得春风得意,我想,至少,他不会再敲诈自己的爹娘了。

去年下半年的一天,我叔我婶找到了我办公室。我以为这老两口是到儿子这里来享福了,不是,尽管两人衣着一新,脸色却十分不堪。我叔开口就带着哭腔,你是律师,你可得救救你弟呀。三花脸还是没能将风光坚持到底,他和几个人合伙开办的保安公司,名义是保安,暗地里干的是收保护费,敲诈商家的活儿。

我去公安局查阅案卷,事情的起因居然是三花脸自己。保安公司董事长是他的老大,他任公司经理。可是三花脸不愿甘居人下,私下里给老大设了一个套,然后将老大举报了。老大猜中了是他捣的鬼,在里面将三花脸犯过的事一一举报,立功赎罪,三花脸也被收进去了。我看三花脸交待的材料,罪证确凿,至少得判三五年。我佩服警察同志的是,三花脸在他们面前,乖乖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,如竹筒倒豆子。当年我做三花脸的老师,从他口中却怎么也掏不出一句真话。

我做了三花脸的辨护律师,三花脸最终被判了三年刑。

我爷爷走的时侯已经九十岁,是喜丧。三花脸还在服刑,我爷爷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,等你弟弟出来,你还得帮帮他。我让爷爷放心,我婶探监回来,说三花脸已经做了犯人小组的组长,政府一定会把他教育好。我这样说的时候,忽然想起爷爷给他起的名字,狴犴,传说中本来就是监狱的什么长,说错了,应该是监狱门囗的神。

我现在可以说出我的姓名了,我姓张,名一狗。我娘生我时早产,我生下来不足四斤,我爷爷担心阎王唤我早去,给我起了个贱名。从我上小学开始,同学们就讥笑我的名字,迫不得已,上大学前我改了名,张一枸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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